杀手
杀手没有名字。
过去是有过的,还应该是个饱含爱意和期望的名字,但早就被鲜血冲刷没了。他刚过三岁跟着父母在行商的路上遭马匪截杀,幼童被塞在箱子里躲过一劫,随着货物一起交给了老杀手做酬劳。
许是那一票真的收获颇丰,或他就命不该绝,老杀手不知哪里捡回了点生而为人的恻隐之心,竟把这么个奶娃娃给留了下来,奶娃娃被吓坏了,三五年过去也不开口讲话,老杀手也不介意,粗放粗养只当是个小哑巴。
杀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别死。”
老杀手接了个大单,带着一身血回来,四面漏风的破院子里站了个灰头土脸的小破孩,苍白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语气生硬。
老杀手乐了,居然还是个会说话会关心人的,把小少年拎到面前好一通蹂躏。
后来又过了几年,老杀手把一身刀法传给了他,老杀手的传人是小杀手。老杀手没给他取过名字,一向是想起什么叫什么。父母取得名字杀手自己已经不起得了,人们见他从不言语,就随着老杀手叫他小陈生。
老杀手是有名号的,是漠北黑市里数得上的人物,黑衣陈生,刀下亡魂无数,有好事者给取了个浑号叫勾魂鬼使,连刀法都取了相配的名字,叫作鬼门十三刀。
老杀手不在乎这些个虚名假号,他告诉杀手,“这刀就是杀人的刀,你杀人你活命,你杀不了别人,你就得死。”
杀手不想死,刀法学的很认真。但没等他真能独当一面,老杀手被人寻仇,死在了外边,杀手找了三天才找到尸体,一把火烧了,装个罐子埋到了院子里的枯树下。
就这样杀手成了故事画本里的杀手,无亲无故,穿着都一个样子的黑衣,只带一把短刀和一身杀人的刀法。人们也叫他陈生,使得刀法也还叫鬼门十三刀,黑衣陈生成了个从不言语的冷面杀神,对拿钱买凶的人没什差别,连谈资都不配多做几日。
杀手最近开始喝酒,在漠北有名的酒铺子里——老板娘是个江南美人,年轻漂亮,气质冷清,比漠北狂风里月光都细腻皎洁。
这样的美人却把酒铺子开在马匪盗贼杀手扎窝的沙漠边缘,而且一开就是一年多。皎皎如月的美貌下连依附他人吸血为生的菟丝花的那点伪装的柔弱都没有,是真正的蛇蝎美人——能控沙蛇,召唤毒蜂。
这样危险貌美的女子是再好不过的谈资,下酒都不用配菜。杀手常在酒馆里喝酒,也被动地听了不少关于老板娘的故事。
故事这东西,口口相传,添油加醋,你编我造,越传越玄乎。光杀手听到的就已经从苗疆蛊女被爱人背叛,一气之下毒死那对男女,心灰意冷独守大漠。到了貌美女子被高官强求,废了高官,躲避官府一路到了漠北。后来更是整合成了老板娘被爱人背叛,献给巡抚换取官职前程,女子不堪如此侮辱,杀了负心人,废了官爷,只能在这大漠边上隐姓埋名,了却余生。
杀手不懂这些,也不知道真假,他只知道老板娘好看,好看到比他看过最美的日落还美,漫天彩霞也抵不过顾盼生兮,巧笑嫣然。
老板娘武功只有三脚猫的末流水平,没少遇见不长眼的江湖客,没什么本事,喝几碗大酒,就想占人家姑娘点便宜。口头调戏老板娘不在乎,连眼神都欠逢。杀手却不快的很,黑着一张脸换到那一桌坐下,生生把那几个赖皮客给吓跑了。
老板娘也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一身肃杀血气,黑衣冷面,却几乎日日都来,来了就点坛酒,一个人自饮自酌从不与人搭话。有日随口一问是否要些下酒菜,答应的倒随和,随便推销些什么都好,结账时也都吃了个干净。
几个月来第一次变了脸色却是为她出头,一来二去地也对杀手上了心。
这次她没收他酒钱,老板娘对着杀手展颜一笑,把那块碎银扔回他怀里。
“请你。”她说。
杀手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会儿更是觉得无话可讲,一句多谢在从心里晃到嗓子里就是没能说出口。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然后转身奔赴万里黄沙,艳阳烈风。
在他来喝酒的第六个月,杀手从老板娘嘴里知道了她的故事。
老板娘叫沈清河,生在江南,长在洞庭湖畔。娘亲真的是个苗疆蛊女,苗女被沈晏超凡绝伦的医术倾倒,一心跟着他天涯漂泊,悬壶济世。
兜兜转转停在了烟雨江南,盖起一座小院,种上一片毛竹,苗女喜欢风过竹叶的沙沙声。沈晏的名气越来越大,青竹庐来往客人不断,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
但天下第一神医也没法从阎王手里抢人——苗女怀着孩子时遭人算计,生下女儿后元气大伤,反反复复五年多,还是没熬过那年凄寒阴冷的冬天。
悬壶济世救世人,却救不成自己爱人。沈晏葬了爱妻,彻底闭门隐居,不再出诊,潜心整理多年所得,编撰成册,以遗世人。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到这来?”杀手问——漠北不是什么好地方,更妨论这沙漠边陲的小城。
她说,“因为有些人的欲望太大了,要人命来填。”
杀手来喝酒的第十一个月,城里人心惶惶,官府的军队到了。
“是骥王的私兵。”沈清河告诉杀手。
“你要走了么?”杀手问。
“你知道骥王要找什么么?”她反问到。
“传说神医沈晏走遍天下终成一丹,服者可百毒不侵,延年益寿。可惜只是传说,根本没有这鬼东西。”沈清河红了眼,哑了声。
“没这灵丹妙药,他要得也不是救人,他要的是杀人的毒物。他想坐得更高,更高的位置只有一个,他得先把人拉下马。”她紧盯着他眼睛,接着说“是我娘带出来的蛊虫,现在就养在我身上,你拿它去,能换高官厚禄,锦绣前程。”
杀手伸手蒙住了沈清河的眼睛,声音有点干,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享不了什么高官厚禄,二十来年我只学会了杀人,他若是要杀你,我就去杀了他。”
杀手的手心湿了。
她哽咽道,“你杀不了他。”
“那我带你逃。”
这是杀手来喝酒的第十二个月。骥王等不及了,三百精兵奉命围住了老板娘的小破酒馆。
沈清河闭门不出,拒不合作。为首的对着里面喊话,“沈姑娘,我们王爷念着旧情,只要你肯把东西交还到王爷手上,咱们既往不咎,您还是我们骥王府的座上宾。”
漫天黄沙,风声大作,大漠里的风吹得人心烦气躁。等待半晌,没收到答复,领兵之人吩咐道,“准备点火。”
干枯的树木枝干很快围住了酒馆,两捧稻草,一点火星,浓烟滚滚,火光燎燎。
沈清河倒了两杯酒,问杀手,“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杀手说,“我听人说成亲要三书六聘,良辰吉日。”
她说,“不用那么麻烦,我现在有两杯酒,我们来喝交杯酒。喝了交杯酒,就是算成了亲。”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枚月牙。
杀手只觉的这月光凄凉,心头发闷。他伸手去拿酒杯却被沈清河拦下。
她问,“你怕死么?”
他回答说,“不怕。但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
她说,“可我要死了,我必须死。”
他问,“你怕么?”
她说,“有一点儿。”
他问,“我陪着你,会不会好一点儿?”
杀手很认真地看着沈清河,想要把她的样子仔仔细细刻进脑子里,莫要在黄泉路上牵错了人。
沈清河的泪又要落下来,她伸手同杀手讨要一个拥抱。
她杀手的怀里闭上眼,轻声说,“这两杯,有一杯是毒酒。我们选来喝交杯酒。我若是中了,你就带着那蛊虫出去,你若是中了,我们就在这做一对同死的鸳鸯。可好?”
沈清河取了酒杯递给杀手,共牢而食,合卺而酳。这一杯饮下,永结同好,生死与共。
浓烟飘了进来,木材燃烧的声音噼啪噼啪,马蹄声和和风声混在一起。怀里的人没了声响,安静得像是睡着,杀手也跟着放轻了呼吸,似是怕惊到了这一场好梦。
半个时辰过去,外面的人灭了火,闯进了酒馆。只见大堂柜台桌子后面坐着一对男女,相拥在一起,面容安详,身体已经冷透了。
“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东西给找出来。”
酒铺子被最后还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说没说完的故事都埋藏在了里面。兵马匆匆离去,扬起一地的灰尘。
骥王欲行谋逆大罪,上知,夺爵,缴其兵权,囿于永安巷,终生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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